独有浦匀先生慨然叹道:“这是先兆吗?好一个‘先穿后补!’……哼!……”他在默然的寻思中不但不引以为笑,又仿佛记起什么心事一般,活泼的面容上,好似罩上了一层霜花般的凄惨。
南新华街的马道上,积雪之后冻滑难行。正是将近十二点的中夜,北风虽吹得不如昨天厉害,但劲冷逼人;更兼浦匀从温暖的室中走出,薄薄的呢大氅上绒毛都脱落了,如何禁得住深夜寒风的吹透?但他傲然地步行了半里路,明明的两个耳尖都麻木了,他还是咬紧着牙齿将两手深插在衣袋里沿着有电杆的边路往前趱行。时而有一辆汽车从大道上飞也似的驶过,余光微灼,向远方逝去;或者有几位从煤市街吃馆子酒醉回来的人,高声唱着又咽又涩的“卧龙冈……花啦啦打罢一通鼓”的皮簧调子,但在冬夜里;……在这样凄清寒冽的冬夜里,世界上的人谁还管谁?奔驰的,踉跄的,各人走各人的路,所以满腔心事的浦匀哪里去理会这些事。他常常与人谈论总主张一种孤僻的意见,就是一切都是相对的,世界中——已死的世界,未来的世界,完全是没有绝对的那一回事。什么绝对的爱,绝对的自由,绝对的真实与理想,都是空虚的,都是妄念。事实上恰巧相反。不要说父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那一大堆中国旧伦理的相对论,就是权利义务,那些新的学说也何尝不从相对中产生出来?甚而至于外衣的口袋,一边一个,汽车上的护兵也是两边对立着,并且水壶手枪也是彼此相对的,……种种怪念的结果,他便自此得了一个诨号是“新相对论家”。……他方才在吴先生的寓所中,遇到几个朋友混谈了好几个钟头,虽然似乎将连日闷在心中的郁气吐露不少,但这也同打吗啡针相似,一会儿兴奋的激刺过去之后,不惟感到一切的无味,而且又勾起了潜在之环绕的忧烦!更加上他适才听到“先穿后补”的话,便联想到他平日主张的相对论上,更联想到先兆后兆的理想,仿佛有一个新事实发生以前的憧憬状态。